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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13

【洞洞影展】反共抗俄與屌娘妹

【洞洞影展】反共抗俄與屌娘妹

這個影展命題很古怪吧:「反共抗俄與屌娘妹」。

「反共抗俄」通常會接「殺朱拔毛」,但我小時候只知道「反共抗俄」。「屌娘妹」是客語髒話,翻成台語是『幹你娘』的意思。

這兩個詞並無關聯,卻因為我爸媽可以放在一起說,故事主角是「老解」和「阿秋」。先說老解吧,民國十八年生,老家在山東莒縣,解家在當地是大地主,老解是家中的二少,據老解本人說,他出生時家中就請好瞎眼的算命先生(瞎子算的比較準),當時批了命說老解是早夭之人活不過二十,如要長命只能遠離家鄉,有多遠走多遠,當時解家都在想:二少爺在家好吃好穿的,怎麼會沒事遠離家鄉呢?如果人的一生有四季的話,我想老解十八歲之前都是春天,他在十六歲娶了大他三歲的青梅姊姊。有天,新婚燕爾的老解從家中私墊下課,剛進門就被長工拉到一邊,說開始鬥爭清算了,老解憂心忡忡的和他的父親講(也就是我爺爺),但爺爺覺得老解年紀小懂什麼?想不到在某個深夜,事情真的發生了,一起長大的長工把老解叫醒,讓他帶著錢快跑,老解和我大爺(北方人稱大伯為大爺)就一路跟著國民黨的軍隊到了青島,之後他們分散了,老解跟著部隊到了海南島,後來又到了金門…老解和我說這些的時候,我還只是個頑皮不懂事的屁孩,只是問:『爸爸那你有打過仗殺過人囉?』老解當時沒說話,神情漠然地看著我,那個眼神至今想起來都令人害怕。

老解和大爺分散了十多年,彼此都不知道對方也在台灣,聰明又不放棄的大爺天天登報尋人,一登就是十四年,還是老解朋友看報紙發現通知老解,兄弟倆這才在台灣相聚。老解來台灣不久後就以「腿部疼痛,久治未癒」申請提早退伍,長官都勸他當好當滿,之後才能有終身奉,但他堅決選擇裸退。也因為老解先退伍、開始工作,從拉三輪車到賣山東大饅頭,偶爾去挖排水溝,最後去了老連長開的煤氣行上班,三不五時打個會幾年下來存了點錢,他提議出點錢讓大爺先結婚,自己則是一直思念著山東的妻子,說閉著眼睛都還會是想到她,茶飯不思。幾年後才輾轉得知對方在鬥爭時期被娘家逼著改嫁,她不願意最後生病過世了。

前面提到的瞎眼神算說過老解是早夭之命,所以解二少小病不斷,軍旅生活讓人高馬大的老解瘦得跟條柴似的,心裡好像也鬱結起來,在民智未開的時期,前衛的老解還去榮總找醫生看(憂鬱症),也大概在民國六十幾年,老解才放下,開始有約會的對象⋯⋯我會知道這些也多虧家裡有個大木箱,裡頭放滿了老解的手帳,原來老解也是個手帳boy呀,我出生的時候老解也寫了信,而箱子裡除了手帳還有好多他寫了卻寄不出去的家書。

小時候,老解耳提面命地囑咐我和妹妹出門不要亂說話,說完就會用食指比天花板,樓上的范伯伯就是因為講錯話,關了九年,之後我追問他才說,當兵的時候每天都照三餐被長官盯著問:「你是不是共匪」,這時如果眼神不對或沒有立刻答出來,下午就不見這個人了。

老解甚少提起當兵的往事,他不喜歡當兵,他說當兵很苦很苦,當兵的日子在他的生命裡留了許多印記、習慣和後遺症,像是手臂上的「反共抗俄」,我小時候覺得好帥哦,還說長大也要在手臂刺一樣的字,但他說這是無奈被逼的,愛漂亮的老解是個非常注重形象之人,當時他找了全隊書法寫最好、還有手最巧的來刺,選在手臂上,原因是穿衣服就會遮住,並沒有像其它刺青狂熱伯伯們刺滿全身。老解習慣在棉被、襪子、內褲、汗衫都用毛筆寫上「解」,就連阿秋新買的棉被套也不放過,他為此也常常被處女座的阿秋大罵屌娘妹。男女之間的相遇相識,本就是奇怪之極的事,完全沒有道理可言,我翻了老解多年的手帳發現和解二少約會的小姐們不少,其中也有論及婚嫁的,但總差那臨門一腳。自古以來,人們對這種弄不清摸不準的奇怪現象都推給「緣」這個字。「緣」的奧妙就是,反共抗俄與屌娘妹依舊在不可能的情境能相遇,就如同老解和阿秋。

故事的女主角——阿秋出生在印尼加里曼丹的山口洋,祖籍廣東梅縣,家中排行老二,屬虎(1950),農曆八月出生,但身份證上的年次不是虎年。阿秋只知道農曆生日,一直以為自己是處女座並引以為傲,前幾年我幫她換算西元才知道她其實是天秤座,她不能接受,於是自己決定自己還是處女座。兒時的阿秋住在山口洋的深山裡,沒電沒自來水,晚上只能點煤油燈,住的是木頭和草蓋的房子,沒有自己的地,都在幫有錢人種田,她一直希望長大後能買地蓋房住在Semen屋裡(印尼語水泥)。她說過小時候全家都要在半夜去山裡割橡膠,我問她為什麼一定要在半夜,她說半夜橡膠汁最多,處女座的她說她割得很整齊,阿秋童年除了太窮,算是過得安穩,直到她十五六歲(1965),印尼開始血腥排華,當時印尼政府會請「番人」(客家人用語「番」是指外國人或者外國文化)屠殺「唐人」,機靈的外公當時收到消息,舉家連夜從山林裡摸黑逃難到山口洋平地,後來外公返回山上,發現沒逃出去的都被番人砍頭了,阿秋稱這段時光為「走難民」,當時台灣還寄了很多物資,她說她生平吃到最好吃的米就是台灣寄來的米,還有很多奶粉麵粉,再次確認台灣是個好地方。

少女阿秋住在深山時,山腰下有間很大的工廠,老闆是金門人,社交達人阿秋常常和裡頭的員工聊天,台灣在小阿秋的心裡就是有錢的地方,印象極好,樂觀的阿秋說如果沒有走難民,她怎麼可能會輾轉到台灣並夢想成真住在Semen屋呢?她說她能識字讀經也是因為走難民到平地,到了平地之後終於能上學了,她之前都是跟我外公還有她伯父學中文,但外公沒什麼耐心,筆順錯了就會打人,她很珍惜能讀書的機會,課本都很乾淨、很寶貝,而且她很驕傲的說自己是跳級生。後面幾個阿姨就沒這麼幸運了,幾年之後印尼政府不準唐人學中文,所以她們也沒能上學。

不能上學後,少女阿秋開始工作了。第一份工作是幫一家有錢人幫傭,包吃包住,主人是潮州人,在新加坡有大工廠,女主人長得像電影明星一樣漂亮,出門都坐三輪車,阿秋在後面拿著包包跟著跑…有種NHK晨間劇女主既視感,之後換了幾份工作的阿秋,帶著家人定居在加里曼丹的首府坤甸,這時的她經歷了一段所託非人的破碎婚姻,苦到都要從新埠頭跳港自殺了,但聽到有個機會能到夢想之地台灣,謹慎的她還去拜了大伯公求籤問能不能去台灣,伯公還給她三個聖筊,得到了上上籤,於是四十年前乘風破浪的阿秋坐上了飛機到了台灣,剛下飛機她就被燈火通明剛蓋好的中正機場閃到了眼,阿秋說當時中正機場是東南亞最新最好的機場。命運的齒輪撥動了兩個靈魂,某日在陪同鄉姊妹相親時阿秋遇到老解,男女主角生命中冰河時期終於結束,迎來了春暖花開。

買地蓋房、養活印尼家人是阿秋當年來台灣的起點,也因為兒時曾是佃農,阿秋非常想要擁有自己的地和家,覺得買房子才是保障,但曾是大地主的老解,因為經歷過清算、鬥爭、戰亂,倉皇逃跑時土地不能帶著走、古董字畫也是廢物,對買房子興趣缺缺,認為黃金才能在關鍵時刻起到作用的保命之物,這也導致我和我妹未來少了幾間房產⋯⋯。不過老解疼妻子,想買房的阿秋最終還是得到了勝利,成了包租婆,苦過窮過的她,租客優先會挑選印尼僑生、單親媽媽,夏天時還會主動減少房租讓捨不得開冷氣的僑生們回到家可以安心開冷氣。有一天阿秋超超超開心,回到家一直笑咪咪,原來是房客的爸媽從印尼來台探視兒子,房客向他爸媽介紹在台灣對他照顧有加的房東阿秋,阿秋一見對方爸媽就覺得兩人好生面熟,問了對方是不是山口洋人,原來五十年前少女阿秋走難民時期,三人在山口洋難民區曾是短暫的兒時玩伴,那天阿秋還和對方交換了LINE。

故事說到這,也是時候要論資排輩,提提身為最早的新住民二代、最年輕外省第二代的我了。上小學前的我身邊的小伙伴和我一樣,皆是外省老兵爸爸、唐人客家媽媽,所以我一直都覺得這是「正常的」,開始覺得和別人不太一樣的時是二年級,某天家庭聯絡簿需要家長回覆,老師看完之後問我是誰寫的,我說我爸爸,她口氣不是很好地說「你爸不是只上過小學?」我就說真的是我爸寫的,她看了我一眼說回的太文言了,原來老解是讀私墊,在填家長學歷時他在小學那格打了勾。五年級時,老解來學校送便當給我,事後我因為老解的山東腔被同學包圍,吃便當的時候一直被同學嘲笑「你爸爸說話好奇怪」、「聽不懂」,還有六年級時,要家長填問卷,老師沒發給我,還問「你媽看得懂字嗎?」──就在全班面前。

1992年,正好是我開始念小學的那年,「婚姻移民」逐漸增多,在那個年代媒體報導都是負面新聞──外籍新娘一拿到身份證就跑掉,假結婚真賣淫⋯⋯等等,我倒是還好,因為阿秋就是唐人(華人),外表看起來和台灣人一樣,若是她不提,台灣人也不會發現,只會當她是一般客家人,但我後來的新住民二代,若是媽媽是東南亞人皮膚又比較黑一點、雙眼皮深一點,或是媽媽講話字正腔圓,嘖嘖嘖,他們面對的歧視和標籤想到就令人窒息。

當文化、膚色不同的外來移民要做到成功融入一個新的國家很不容易,他們要克服思念故鄉親人,還要學習不同的語言、風俗文化、飲食習慣。老解來台後再也沒有回去山東,他說台灣是他的家,來到南方才吃過大米飯的他身體已經是南方人的身體了,阿秋來台四十幾年,在她心裡山口洋的故鄉和親人依舊是她思念的所在,可是她出國都會說自己是台灣人,他們在這裡度過了人生大半的歲月,台灣就是他們的家鄉。長大到今天,我慢慢知道那些離散的歷史,偶然跟奔波的故事,希望我們面對移民、移工、難民不再是用非我族類、外來族群的態度,而是在同塊土地一起生活相處,包容理解彼此相異處,同樣是人的身份好好對待別人。其實政治正確不是太重要,外勞變成移工,外籍新娘變成新移民、外配子女變成新二代,一個詞用爛了就換另一個詞,我們也沒有真的對人家更好,文雅有禮的詞帶著歧視說再一千遍都還是髒話,心裡尊重、不歧視才是真正的正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