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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行動者們 師大白鹿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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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18

美祿、炒粄條與雞肉飯便當——師大商圈僑外生勞動身影

美祿、炒粄條與雞肉飯便當——師大商圈僑外生勞動身影

師大商圈的店鋪更迭速度愈發快速了,師大白鹿洞漸漸成為這裡的「地伏靈」,不只是看過租書店同業的起起落落,也見證了某些商鋪位置,換過一輪又一輪、一輪又一輪的新店家。

我們在師大商圈挖掘台灣印尼客家族裔,探尋中發現餐飲業店員有點不同了,似乎能以疫情為時間斷點:有不熟悉台灣客人語速的、中文不太流利的店員;也有溝通無礙,唯有口音略微陌生的店員。師大商圈的不同,或許不只是商圈規模的縮減,不只是次文化、音樂與展演空間的消失,也不只是餐飲店在住商爭議中退場而已。這些店員多數來自於越南、馬來西亞、印尼等國,偶爾也會遇到自香港、澳門來的人,他們是以僑生、港澳生或是外籍生的身份來台讀書、打工。

「僑生」是指在海外出生、連續居留迄今,或連續居留海外6到8年以上,並取得當地永久或長期居留證件、回台灣就學之華裔學生;身分認定由僑務委員會為之,法源依據為《僑生回國就學及輔導辦法》。「港澳學生」是指香港或澳門居民,連續居留港澳6到8年以上,或台灣地區以外之國家及地區6到8年以上,且每曆年在台灣地區停留期間不得逾120日,取得港澳護照或永久居留資格證件、依《香港澳門居民來臺就學辦法》申請來臺升學者;港澳學生在學期間比照「僑生」享有各項課業輔導及生活輔導等照顧,身分認定由教育部為之。

按照原先預想,「外籍生」似乎比較容易認定,就是「外國人」嘛!不,實際上還是有很多細節的,根據《外國學生來臺就學辦法》,可分為四類「具外國國籍且未曾具有中華民國國籍,於申請時並不具僑生資格者」、「兼具中華民國國籍,未曾以僑生身分在臺就學,且未於當學年度接受海外聯合招生委員會分發者;或是申請前曾兼具中華民國國籍,於申請時已不具中華民國國籍者,應自內政部許可喪失中華民國國籍之日起至申請時已滿8年」、「具外國國籍,兼具香港或澳門永久居留資格者」、「曾為大陸地區人民具外國國籍者」,後三種還須符合「自始未曾在臺設有戶籍;申請時已連續居留海外6到8年以上」。

這些規定與分類,僅僅是讀過去,就讓人眼花繚亂……,我們習得了一個更廣大的詞彙來包含這些學生:「僑外生」。

不論法源與規章,從走訪調查中,我們更能了解這些人來自何方、為何而來,以及他們在台灣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阿恩在馬來西亞出生、長大,透過海外聯合招生,以華僑身份來台灣讀書,現在在學校體育館工作,該工作是由馬來西亞同學會社群內介紹的,而且該單位過去曾聘任僑外生、不排斥繼續找僑外生做工讀。阿秋的房客、白鹿洞的朋友阿坤,說疫情之後許多印尼的朋友想來台灣,會選擇經由建教合作系統去南部的學校讀書,這樣可以住宿舍,又有學校提供的實習機會。不管是在校工讀機會,或是經由學校介紹的實習,對初到台灣的學生來说,感覺上是比較穩定的、安全的工作崗位。

小蔣與阿恩一樣是馬來西亞長大、以僑生身份來台灣。小蔣學校在台北市中心,交通便捷、商業發達,他说身邊背景類似的朋友們都做過許多工作,兜兜轉轉,多在餐飲店打工。潛艇堡、鬆餅店、三明治店……,小蔣就是在餐飲業打滾的典型,他说其實餐飲業是危險的:高溫、有火、容易受傷。小恩說選擇餐飲業的朋友表示,即使沒有太重的經濟壓力,還是多多少少想省點錢:「都是為了員工餐啊,(在餐飲業上班)可以順便省餐費!」

小蔣和阿恩說,由於馬來西亞的族群政策與宗教差異,馬來人相對於華人,擁有更完善的政策優惠與保障,致使華人更傾向去國外發展,例如前往薪水高的新加坡尋求就業機會。

「好的僑生怎麼會留台灣?有錢就去國外了,誰要台大?」、「來台灣都是沒錢或沒程度的僑生」,在PTT部分討論中,有些人是這麼談論僑生的。先不論其他國籍,我們訪問的馬來西亞籍學生、畢業生,不約而同提到馬來西亞的就學途徑是多不公平。

為什麼馬來西亞華人連讀書都受到影響呢?就學機會不應當是平等的嗎?不不不!一九七O年代的馬來西亞政府推行「新經濟政策」,非馬來族裔在政策上被邊緣化,不只是企業錄取員工的比例須符合規範標準,連學校在錄取學生的族群配額都有大學問。據白瑨〈是特權階級還是受害者:馬來人怎麼看馬來西亞的族群政治?>一文,「大學錄取人數的長期政策是百分之五十五的名額分配給土著,百分之四十五的名額分配給非土著」,然而因為馬來西亞大學內部另有一套非正式的配額制度,熱門科系會保留較高比例的名額給馬來人,華人學生被排除,只能入讀冷門科系,使得華人與其他非馬來族裔者轉至海外留學,白瑨表示長期的政策與非正式配額制度,使非馬來裔學生在大學的佔比遠低於45%,甚至馬來西亞華人去海外留學的人數,比在本國就學者更多。

根據勞動部勞動力發展署跨國勞動力管理組訊息表示,「僑外生來臺求學、進修,同時體驗在臺生活,現行規定僑外生在學期間,每週可以工作時數最多為二十小時;至寒暑假期間的每週工作時間則不受二十小時限制,但須注意勞動基準法的工作時間規範。」相較於過去,現在申請工作簽證的方式與期限已方便許多,但在與老闆談保險的環節,問到小蔣和阿恩,他們都說有點難,不是每次都很順利:「跟老闆提了,還是不給保,說要保也是可以,那就扣薪水。」初入台灣職場的青澀與恐懼,讓他們難以繼續協商。

如果原生家庭可支應生活費,在台僑外生若打工薪水有餘,還可供娛樂使用;更辛苦的人,則是要自己養活自己。小蔣和阿恩都是屬於原生家庭能給予生活援助,所以打工所得能自由運用的類型,與小蔣和阿恩背景相似的老佳,就苦多了。

老佳因為LGBTIQ身份,就讀大學時期被保守思想的家人徹底斷了經濟支援。「太老實啦!打電話回家,心酸湧上心頭,什麼都说了,結果就是如此。」當時生活左支右絀,僅二十小時的工時所得完全無法生活,除了借錢應急,就只能偷偷多打幾份工—老佳的身份並不是「清寒生」,他是家庭失和而沒有生活費,無法申請清寒僑生的補帖。他回憶説,讀大學時正是台灣反核、反迫遷、三一八運動、國道收費員抗爭……,各社會運動風起雲湧之時,身邊如果有人抖膽與家人討論,基本上除了冷戰,還會與他一樣被斷金源。「想想我不出櫃,可能也管不住嘴,跟他們聊起這些,啊,可能還會說我支持台灣獨立,也還是會被砍生活費啦」,老佳這麼講到。

老佳和家人的隔閡深似海,從還是大學生,到現在工作上已經做到小主管,十多年依然無法消弭。除了個人的保守思想,還有馬來西亞緊縮的公民權,使得家人難以理解台灣自由的言論風氣、活躍的社會運動氛圍。雖然羨慕台灣的公民社會發展,老佳自己身份認同還是「馬來西亞華人」,卻囿於LGBTIQ身份,目前留在台灣工作,暫時沒有回馬來西亞的打算。今年三月,馬來西亞首相署(宗教事務)部長表示伊斯蘭教是官方宗教,LGBTIQ群體屬違法,政府雖不承認LGBTIQ群體,但他們「仍可享有聯邦憲法規定的基本權利」。先不吐槽其實人人都享有憲法規定的基本權利,官員態度彷佛是施捨天大的恩惠……,《馬來西亞刑法》依舊沒有修正,如涉377A條文「違反自然性行為」,會因377B條文獲刑,除二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外,還可以被判鞭刑。

「僑生」、「港澳生」比起「外籍生」,三者在工作規範上相同,但前兩者若被認定為「清寒」,會有相應的獎助學金可以申請,且零零總總算下來,能夠申請的補助金與獎學金,比外籍生多得多。原國的推力,加上台灣對於僑生、港澳生的釋放的利多,讓他們選擇以某種暧昧的「與中華民族有關的」身份,來台灣讀書。對他們來説,在制度上選擇「中華民國/華僑」,是為了逃離原生環境的不公平,尋求更好的求學環境;心境上,卻不一定認同自己是「中華民國/華僑」。

印尼西加里曼丹省坤甸出生的阿坤,自小講客語:「我的母語是客語話,我那個時候不會講中文。我什麼時候會講國語?是我小學的時候去佛堂,那裡教我們講國語,就是簡單的啦,每個禮拜去一次啦……。阿公、阿媽有規定,在家裡不能講印尼話,很嚴格,他們說如果你在家裡講印尼話,你就不是華人、不是華僑,所以在家裡,一定要講客家話。」阿坤說雅加達出生、長大的華人,很多就不會講客語、台語、華語,而是講印尼語。阿坤說因為從小「家規」嚴格,過節和生活習慣都還是華人習俗,他不管是自我認同還是日常語言,都會自述為印尼華僑:「雖然我的眼睛是有點大,因為我是已經有混血了,祖先跟那邊(印尼的)原住民有混血了,看起來不太像華人。」

阿恩說想來台灣,是因為相比於留在馬來西亞,選擇以「馬來西亞華僑」身份來台灣讀書,可以享受許多福利;與外籍生比較起來,兩者除了在學費、住宿條件上的些許差異外,中文程度好的僑生還免上華語課。小蔣說覺得自己是馬來西亞人,在國族認同上是「馬來西亞」,感覺說自己是「華僑」,內心會有種怪異感。

這樣的怪異感,訪談時小蔣難以言明,而我們也難以追問。

除了訪談時顧慮彼此的分寸拿捏,並存與僑外生與我們心中的那個綿裡針,可能也因為我們都明白,召喚天下華人回歸祖國而釋放利多的是「中華民國」,但不管來自哪裡的、年輕一代的「我們」,已經想要成為更自由、更多元的「台灣」了。

老佳説「中華民國」即使再多政策利好,終究不是自己成長的地方,而且其中暧昧的、強調「血統」的部分,讓他總想起馬來西亞的保守勢力。「同學們抗爭的、老師們魂牽夢繞的那個『台灣』,我是嚮往的,我感覺『台灣』和『中華民國』是不一樣的」,老佳説。不確定未來有沒有機會、會不會成為「台灣人」,但在目前「華僑」和「馬來西亞人」兩種身份認同擺盪中,老佳選擇將自己定錨為「馬來西亞人」。

我們要怎麼理解「僑」、「華僑」?歷史學者陳弱水曾撰文從字形、字義變化,表示「近現代『僑』意識的背後,增加了族群優越感、天朝觀念和中華民族主義等因素。」陳弱水指出「僑」不只是移民(immigrant)或遷居外國者(expatriate)的中文用語,關鍵是「僑」的意識為遷居者的高位意識、民族主義執念提供了可以操作的空間:跨越山、海、現代國家的國籍壁壘,達成「民族」延續,也方便了原居國勢力的擴張。

1953年10月21日,《中國時報》一篇報導〈今日為第一屆華僑節 總統書告海外僑胞〉,副標題為「加強互助共謀經濟發展 提高政治警覺團結奮鬥 增進友邦陸誼合力反共」;同日的《中央日報》報導〈今日為首屆華僑節,總統書勉海外僑胞〉,副標題「提高政治警覺並強化僑胞組織 把握千載一時報國救世的機會」。這兩篇清楚表示了中華民國政府為什麼需要「華僑」、為何要對於該群體提供福利。

我們再往前回溯一點點,來看看華僑節之前,新聞裡的「華僑」是什麼模樣,而政府又喊出什麼口號。一九二〇年代,〈海外僑胞贊助築路的熱忱多願捐資相助〉、〈南洋僑胞揭櫫對日不賣同盟日人要用高價橡皮了〉、〈星洲僑胞反日遊行,英警干涉愛國運動,被捕領袖三十五人>……,在抗日時期,僑民是出錢又出力,1929年07月03日,為了妥善使用僑民捐款與處理僑民事務,中央僑委會成立宣言,旨在「提高僑胞地位,增進國家幸福」。到了國民黨、共產黨對抗時期,新聞裡滿滿都是錢:〈旅美僑胞獻金 蔣委員長復電嘉勉〉、〈馬來亞僑胞陳錦生獻巨款,總裁特去電嘉勉〉、〈在澳僑胞踴躍節儲,已二百餘萬〉、〈菲島僑胞巨款勞軍〉………。到了一九五O年代,中華民國政府要強調自己的「自由中國」定位,向國際社會表示自己不同於「共產偽政權」,除了粉飾自身抓捕政治犯、思想犯的事實,還要廣招天下華人、攜手反共。1952年10月25日,〈陳院長勗勉僑胞發揚革命精神〉一文中,行政院長陳誠表示邀請僑民代表們回到自由祖國(中華民國)來開僑務委員會,代表國家是重視華僑的,將華僑視為「革命之母」;1953年10月18日〈華僑節,論世局,昨對海外僑胞廣播〉一文為廣播錄文,撰文者是曾任行政院副院長、1952年任華僑協會理事長的吳鐵城,內文也是大力肯認海外僑民的各項貢獻,並表示國慶一年比一年盛大,國民是如此愛戴祖國,僑民也要繼續貢獻。

東南亞各國幾波排華事件,例如1965年、1980年與1998年……的數次印尼排華事件,中華民國政府對華僑的各項優惠政策恰好提供了「國際救援」的管道;對於華僑的獎助學金與補貼規則,提供了現代馬來西亞青年脫離馬來西亞、追求更好的教育。但就其根本,這些政策是基於「號招天下華人回歸祖國」而設立的。

今年七月,勞動部表示為了擴大留用僑外生,將調整評點制配額,僑外生和雇主未來就不用擔心額滿的問題。但這是僑生、外籍生最擔心的嗎?小蔣和阿恩爭取工作保險的難題,或是如《報導者》〈綁債•黑工•留學陷阱:失控的高教技職國際招生〉系列中提到在職場被剝削、在學校被威脅的種種,才是僑外生所憂慮的、迫切待解決的困境。

阿坤的印尼朋友們,看中了「新南向產學合作國際專班」,選擇了與阿坤「僑生身份來台灣、讀書時期打工、雇主幫忙申請工作簽證」不同的途徑,到中南部有開設該種國際專班的學校讀書。阿坤的朋友是幸運的,沒有遇到極剝削、極惡劣的讀書環境及工作條件;即使真的有什麼工作上的衝突,中文流利又有數年工作經驗、熟悉勞資糾紛的阿坤,都是他們的後盾。但其他沒那麼幸運的僑外生呢?

小蔣工作的雞肉飯便當店,在中正紀念堂旁邊。從保守的馬來西亞到相對自由的台灣,從年年紀念校園白色恐怖事件的大學,穿越街巷,到台灣紀念威權統治者園區旁的便當店上班,小蔣的遷移路線細細看來,是多麼荒謬,卻又實實在在的是他的人生,是諸多僑外生的縮影。